番外(背景补全1)
幕间一
永和二十六年冬
东海烽浪礁
徐苍站在因战事而搭建的望海楼楼顶,望向远处返航的军舰,飘摇的秦字大
旗嵌在冬日铅灰色的天空里,配合着披着铁甲的船身,倒是显得无比肃杀。
这是与都铎海战的第二年了,水师中有远航经验的人推测,都铎人可能在海
对岸贫瘠而又窄小的邪马台建立了一个基地,以此来作为跳板不断进犯大秦的海
域,但推测对了又如何,远征不见得能一举击溃来犯的异邦人,反而有可能把出
行的战士都拖死在汪洋里。
冷风将龙雀战舰上的血腥气息吹来,夹杂着海水的咸味,熏得令人作呕,但
徐苍却早就习以为常,他的祖地青州本就临海,无非是又多了些战场厮杀的腥气
罢了。
说来世事无常,这里本该是他的同僚,前总指挥远威将军卓明超站的地方,
但就在两月前,陛下也不知从何处得到了卓明超贪墨银两的消息,竟直接派王公
公亲自到前线把他撤职押了回去。
大战之时撤换帅将是兵家大忌,更何况是犯得是贪墨银两这种可大可小的事
情,但当初陛下在早朝时的阴沉脸色让数个为卓明超求情的同僚都吃了顿痛骂。
作为陛下倚重的心腹,徐苍当时犹豫了许久,终究没有站出来反对陛下,他
隐约察觉到了陛下的不对劲,怕是上火的是另有缘由,陛下总体上还是个雄才大
略的人,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而把千里之外御敌的帅将调回来述职。
不出意外,陛下力排众议后,又委任他接替卓明超的指挥,徐苍虽是忧心忡
忡,但也无可奈何,他身为武将中的栋梁,知道朝中有威望领导国战的没有几位
同僚,卓明超一直统领水师,李牧镇在陇西,沐歌威抚南蛮,北疆燕山的万千尚
且差了点火候,他则坐镇中枢,为陛下如臂驱使,相比于李丘八和久不闻中原的
沐王爷,他好歹知晓点水师事宜,并且离战场最近,在撤下卓明超之后的这般调
遣,也实属无奈之举了。
快马加鞭赶到东海前线后他能做的,也只能是费尽心力安抚好水师中因大帅
被换而躁动不已的诸多将领,不仅是一顿好说歹说的许诺,他还在商议战事时积
极采纳军校们的意见,延续卓明超先前制定的战略,几次下来,这番放下身段的
真诚好歹团结了闹事的军将,稳住了战事局面。
可说来奇怪,观摩水师舰队时,大秦的主力龙雀战舰外观在徐苍的印象里倒
是变了不少,船头那根狰狞的龙角消失不见了,一根青铜色的蟠龙巨炮在它原来
的位置张开了威武的獠牙,光是看着就有种令人心悸的力量,船身的两侧也凿空
许多,从中延伸出来数根稍逊于船首巨炮的舰炮,这些无不令他感到陌生,还有
那些运往船上箱子里的巨大铅丸,徐苍见识过它们的威力,射程又远破坏力又大,
与之相比,京城里的神机营所造的那些火铳不如说是给小孩子的玩具罢了。
难不成这是水师的工匠自行改良过后的样子?徐苍不清楚,身边的人也只知
道是卓明超让一些心腹工匠改良焊接的,再详细的也不清楚了,舰港里还剩下的
近百艘龙雀大部分都已改造完毕。
徐苍也曾暗自称奇,却没有细究,刚到任水师,平常的军队事务就已经让他
忙的焦头烂额,何曾有时间去探究其中构造奥妙。
只不过这种新型龙雀确实威力巨大,在他亲身指挥过几次战斗后,竟然发现
其与都铎那边的舰队打的有来有回,虽然单枪匹马还是远不及对方,但大秦胜在
舰队庞大,一轮弹丸齐射敌人也很难吃的消,更别提若是船与船接舷战,军队里
也不乏武功可圈可点的高手。
大小战役七八次,徐苍敏锐的感觉到都铎那边的舰队已经后继不足了,交战
时的威势一次不如一次,找这种形式下去,想来最多再拖个半年,都铎那边也只
能灰溜溜的逃走了。
徐苍长舒一口气,看着远处返航的舰队的轮廓安然无恙,心中暗自思量接下
来的战术布局。
大部队还在归航,一艘小艇却已经驶达了岸边,头顶红缨的小将跳下船,飞
也似的奔向望海楼。
「让让!快!给我让开!」
满颜的疲惫也掩饰不住他眼角的兴奋之色,他踏过军道,一口气奔上楼顶,
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上。
「大!大帅!」
站在徐苍旁边的高瘦中年人眼疾手快的扶起了他,小将睁大眼睛看着徐苍,
又是激动又是疲惫的,一口气喘不过来,竟是干张着嘴瘫倒在中年人怀里,口中
呜呜呀呀的,听不清楚。
「什么事想好了说,激动个什么!」
中年人拍打着小将的后背,宽慰道。
「呜呜!呜!都铎!~~都铎投降了!」
「大帅!呜呜呜呜呜呜~~都铎投降了!」
小将一边嚎着,眼眶一热,大股大股的泪珠滚落下来,他哆哆嗦嗦的从怀里
掏出一个信筒,举过头顶递给徐苍。
徐苍和中年人同时一愣,二人不约而同的上前,中年人迟疑了一下,任由徐
苍接过信筒,三两下拆开,一封由陌生墨水书写的羊皮纸呈现在二人面前。
上面是蹩脚的大秦语,意思大概是都铎要求休战一二年,接下来是战是和会
派使者与大秦皇帝商议,落款还有一个陌生的都铎文字签名。
「大帅,我们还带回了个都铎的使者,他,他手里还有一封据说是什么霍华
德伯爵写给您的信,倒时候您可以见见他。」
这般费尽周折,与战场情况的走向判断,看起来这休战倒也是多了几分真实,
只不过到底是真是假,还需他在坐镇东海一段时间,这样的结果,饶是让徐苍松
了口气,他重重坐在顶楼的椅子上,心中紧绷的弦终于一松,抬头一看,中年人
怔怔的,眼眶红了。
「杜郎将,这场战事看来是要暂时告一段落了。」徐苍感慨道,高瘦的中年
人是原先卓将军的左膀右臂,这段时间也为他出了不少智策谋略。
「是啊,谁知道这次例常的交锋,竟会有这般出人意料的收获。」杜玉将小
将扶起,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大帅,杜郎将,若没什么事,末将先告退了。」年轻人满是兴奋的一躬,
显然是迫不及待的想把这个好消息穿给营中的伙伴了。
「去吧,去吧。」徐苍挥手道,虽然是例常的小规模海战,但一舰军卒动辄
上百,何况数艘呢,堵上参战的数百人的嘴显然不现实,这个消息他是封不住的,
倒不如晚上再召开一次会议,吩咐一下部将这段时间不要掉以轻心。
徐苍深刻的知道,这勉强能算得上胜利的结果,绝大部分都是卓明超的功劳,
他不过是沿着卓将军提前部下的后手一点一点实施罢了,这般有功的人才,要是
因为贪墨点银子的事而被撤职关押,实在是太可惜了,卓明超到底是哪点触犯了
陛下的逆鳞了呢?也不知陛下最后会如何处置他。
依稀还记得卓明超的妹妹前些年才入宫呢,真是可惜了。
幕间二
一日后
海风涛涛,依旧是望海楼顶,徐苍喝止了吓得颤颤巍巍的口述翻译都铎文字
的学者,让他暂且在亲卫的监禁下回到客房里。
这是都铎使者带来的信,徐苍无比庆幸没有在水师会堂里当着众人的面让人
翻译,要不然天知道会惹出多大的乱子,。
徐苍知道这封来自霍华德伯爵的信不是写给他的,是写给卓将军的,毕竟大
部分时间坐镇水师的是卓明超,而他也窥伺到一二为什么即使是国战,陛下也不
惜犯大忌要把卓明超召回去了,在信纸中,学者翻译到「长久不下的战争应该归
功于我国的那些贪婪到丧失底线的商人和部分贵族,竟然会在这么重要的战争中
向敌人出卖自己国家的技术。您固然实力了得,但如果没有那些渣滓和臭虫~~」
都铎人的信中有尊重,更多的则是对那些臭虫的惋惜和痛恨。
徐苍明白了,这封信所透露的,大概就是卓明超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段联系到
一些愿意用都铎技术图纸换取财富的都铎人,然后私自用部分军饷去交易了,这
换来了大秦军舰在都铎的坚船利炮下有了更多的反击机会,将战线拉的无比之长,
这也解释了前线的龙雀战舰为什么会与他当初的印象天差地别,可这在多疑的皇
帝眼里,不正是与私通敌国的铁证,焉知他们交易的是不是只有技术与图纸,如
果有什么都铎的其他危险武器被卓明超私下里掌握,那以后他若有反意,危险可
就大了。
军饷的流失正好对应了皇帝明面上定下的贪污罪,可陛下为什么不直接说他
私通敌国呢?
陛下远在京城,是怎么知道前线所发生的这么隐秘的事情,徐苍想起了权贵
之间心照不宣的秘闻。
难不成陛下的黑冰台,竟如此无孔不入,无所不知?
徐苍半信半疑,这封信被他折了又折,终究是收入怀中,都铎使者的阵仗不
小,太多人知晓这件事情,这封私信是必须得呈给陛下观摩了,这可是与都铎接
触的铁证啊,只是这样一来,还被关押着的卓将军~~
算了,只能说天意如此。
「把杜郎将叫过来!」徐苍对守在门口的亲卫道。
高瘦的中年人走上楼顶,徐苍坐在军椅上,目光威严的直视着杜玉。
中年人目光平稳,丝缕白发参差在他的鬓角,徐苍凝视了他一会儿,这才想
到,这个不过而立之年的谋士,成熟稳重到竟然被他常常误以为早已不惑有余。
「都铎的使者带下去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你吗。」徐苍一收往日随和礼
贤下士的态度,他慢慢绕着杜玉转了一圈,只见他衣袍袖口脏兮兮的,头发散乱
稍显油腻,眼角的黑圈明显是经常熬夜。
「杜某不知。」
徐苍冷笑着把怀里的信仍在案几上,发出「啪」的一声。
「翻译的先生被我暂时扣起来了,这封信,可是把卓明超与都铎的勾当写的
清清楚楚!」
杜玉垂下了对视的眼眸,「杜某不知徐将军口中的勾当为何物,在下只知道
大秦水师从上至下,无一不视都铎舰队为死敌。」
杜玉闭口了,于是两人之间只剩下徐苍来回的踱步声,脚步声越来越急,越
来越急,突然,徐苍猛的一脚踢翻了案几,朝着门口的亲卫怒喝道。
「徐光!出去把门关好,不准任何人进来!」
「杜郎将,还在这跟我打哑谜呢,」徐苍走到杜玉身前,在他耳畔狠狠道,
「本将说的是卓明超他私通敌国,暗通曲款的事。」
「而你,杜玉,你身为卓明超的心腹,不可能一点也不清楚。」
「陛下为了大局,才带走了卓明超一人,等到战事了,本官回京述职,你们
这些与他关系密切的一个都逃不掉,现在配合本官查清楚卓明超的罪行,这样本
官倒不是不能网开一面,替你向陛下求情。」
「他没有私通敌国!」听到了叛国的污蔑,杜玉猛的昂起头,仿佛被激怒的
狮子,他瘦弱的身躯颤抖着,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信中都铎的霍华德伯爵可是高度赞扬了卓明超和他的合作,他负责放水让
卓撑得住防线,卓负责为他提供银钱,真是皆大欢喜啊。」
「若不是都铎使者的信,本官还真没找到这些被你们藏起来的猫腻。」徐苍
冷笑着一把揪住杜玉的衣领,把他提起来。
「你放屁!」谋士一口唾沫吐在徐苍的脸上,狠狠的瞪着他,「卓子钰(卓
明超的字)分明是从都铎的商人那里买的图纸,加固了战船,熔铸了新的火炮,
要不然你以为仗现在是怎么打回来的!跟以前一样拼人命,用士兵的尸体去堆吗!」
「你不知道一开始的战争我们死了多少的人!那些炮弹砸在舰船上,碎裂的
铁片撕开了同袍们的血肉,将东海的汪洋染成了血色!而我们呢,端着弱小的弓
箭,威力和准头都无比可笑的火铳,像是农夫跟禁卫军去搏斗一样去对着都铎的
铁甲舰开火!你懂吗?!你根本不懂!」
「没有卓子钰,你们谁都赢不了这场战争!卑鄙小人,我就该料到,战争一
结束,你这种从朝廷里派来的人就会想踩着卓将军的身子往上爬!我呸!」杜玉
身体拼命的往前冲,顶着徐苍,满是血丝的眼睛露着仇恨的光,「前线仗刚有了
转机,卓将军就被调回去了,说不定就是你们这帮朝廷的蛀虫搞得鬼!想让我去
帮你指认卓将军是吧,狗娘养的!不要痴心妄想了,杜某绝不会当你的帮凶!」
徐苍猛地放开瘦弱的谋士,杜玉踉跄几步跌坐在地,似是想到了什么,眼中
悲戚之色涌现,他大口喘着气,过了好一会儿,才眼神空洞的看向前方喃喃: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贪污的罪行岂会如此严重,卓子钰怕是难逃一劫了,当
初我就劝过他的,该杀了那几个都铎商人,反正武器的差距是肉眼可见的,陛下
定然不会怪罪他打了败仗,若是交易,被陛下发现了怎会饶了他~~」
「现在倒好~~现在倒好~~卓子钰啊卓子钰~~你反误了自身性命!」
杜玉大声哀叹,用手撑着起身冲向望海楼的围栏,毅然是要自尽为卓明超陪
葬的势头。
「咚!」徐苍一脚把他踹回来。
「行了行了,别这么煽情!」徐苍用袖口擦了擦脸,神色缓和了许多,「你
给我冷静点!卓明超的为人本官还是知晓几分的,先前不过是试试你的决心罢了。」
「既然试出了事情的本因,徐某便打开天窗说亮话,卓明超已经被陛下下令
关起来了,原因多半不是贪污,而是这件事被陛下知晓了,依陛下的猜忌心,不
管卓有没有二心,便是宁错杀不放过,你们这些为他出谋划策的人下场也未必好
的到哪去,若是因害怕而畏罪潜逃,以陛下的手段,肯定死路一条,而且还会牵
连一大批人,倒不如静静听候陛下发落,早早遣散妻儿,谋一条后路。」
「原来是这样吗,」杜玉坐在地上惨淡一笑,「忠心报国却因猜疑而付之一
炬,这便是陛下的雷霆雨露~~早知如此还不如死在战场上!」
「罢!罢!杜某这一生的才智,都用在保家卫国上了,虽死无愧无悔,只是
可怜胜过杜某百倍的卓将军,却要为此背上罪名含冤而去了。」
短短的时间大起大落,让这个本就心力交瘁的谋士更是备受打击,杜玉从地
上缓缓起身,失魂落魄的下楼了。
徐苍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深吸一口气,再次睁开时,虎目闪烁着精光,经杜
玉这么一闹,原本五六分的猜测可信度顿时有了七八分,陛下的黑冰台实在太过
恐怖,而且猜疑心也这么重,一军统帅直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强行撤职,看
来曦儿还是进宫更为妥当一些,虽然他圣眷正隆,但若能有自家人在陛下面前吹
吹枕边风,只要他继续这么谨小慎微,至少能保徐家富贵平安。
只是可惜了杜玉这一号人物,刚正清直,等这次回京述职后,倒是要考虑让
厉儿从青州祖地出来历练一番,他那般软弱,若是能学几分像杜郎将那样的骨气,
也不至于辱没了徐家的名头。
ps:这不是李冰璇番外
番外冰心上(李冰璇篇)
幕间一
同样是永和二十六年的冬天,远在东海为战事翻涌的波涛影响不了帝国陇西
覆盖白夜的凛寒。
这是个难熬的冬天,前些年的天灾陇西也受了不少影响,关外关内的收成都
比较惨淡,保不准屡次进犯帝国西部边陲的羌人会在今年冬天加大程度来劫掠边
疆百姓获取供给,为此,镇守陇西的千钧卫增加了不少的巡逻次数,随时准备应
对来犯的敌人。
最受重视的肯定是天水城,它作为陇西边境的核心,是无数势力目光的焦点,
不只是因为天水是帝国西部最繁华的都市,处在控扼关陇的要道上,更是因为它
是陇西的掌控者,大秦永平候李牧府邸所在的地方。
在当今皇上刚即位时,西羌人不知为何撕毁了之前和帝国签订的和约,发动
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对秦战争,肃河流域大大小小近乎百个部落都派出了自己的男
人参与了这场战事,纵使乌合之众,汇和而来的数十万也十分恐怖,更何况羌人
本就野蛮好战,战斗力不容小觑。
这无疑是对新皇的一场挑战,要是这场战争不能迅速镇压的话,消息一发酵,
在刚刚经历变天的朝野之间难免会动摇陛下的威严,毕竟,新皇登基的手段本来
就并不光彩。
就在这种情况下,疴染重病的陇西老将军甄丹千里传信陛下,向他举荐了当
时还在千钧卫任右督军的李牧。
老将迟暮身染重病,敌军围困万千重,军情十分危机,幸而陛下没有迟疑,
将这份信任托付给了当时在军将中并不显眼的李牧,结果也并没有让老将军甄丹
看走眼,这位天赋卓越的年轻人上任后,根据探子传回来的零星碎语平凑出了西
羌人之间内部嫌隙的情况,于是重点给予一支部落迎头痛击,又用种种手段分化
了敌人的军心。
未满旬月,羌人的进攻就开始愈发混乱,数月之后,战争的天平开始向大秦
倾斜,未期一年,原本来势汹汹的西羌人最后竟尽数退去,战场上只留下了满地
的异族尸骸。
大秦赢得了这场战争,而这场神话般不可思议的胜利彻底巩固了新皇的威严,
也造就了大秦军部中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李牧的官职就此连升数级,并加封永
平候,代替战争结束后才逝去的老将军甄丹镇守西部边陲。
犹记得当年皇帝连下数道封赏的敕令,李牧上午仍身着军衣,下午便被被赐
予了朝见用的绯袍,第二日便封侯加爵,第三日便是从京城运来的封赏财物,一
车又一车~~
其中大半是对李牧的嘉奖与感激,也有部分是对甄老将军逝世的补偿,他迎
娶了甄丹独女,自然一块算了进去。
一场战争震慑了异族胆寒几十年,可以说只要天水城中李牧一日无恙,塞外
的异族便不敢轻举妄动。
而就是昔日天水城中圣眷如此浓厚,身份无比高贵的主人的府邸,在永和二
十五年的时候还差点在天水爆出了丑闻。
它的起因,则是源于当初永平候李牧从京城述职归来时带上了一个不该出现
的人。
一个有他李家嫡亲血脉的,私生女。
这也与永平候夫人有关,她是前老将军甄丹的女儿,个性从小与众不同,她
爱李牧,但她的爱无比「自私」,在这个夫唱妇随,正室有义务替丈夫纳妾,让
夫君的子嗣开枝散叶的时代里,永平候夫人更希望李牧只属于她一人,只是因为
迫于社会的压力和诘难,才为侯爷纳了两门妾室。
遍数帝国的勋贵,也只有李牧的处境如此特殊,幸而这位侯爷一直与夫人伉
俪情深,并不在意流言与同僚的嘲笑。
可世事难料,任谁都无法描述出,当侯府大夫人在停下的车马前迎接阔别三
月的侯爷归来,看到与侯爷紧紧牵着手的银发小女孩时,脸上的表情。
「夫君,她,她是谁?」
侯爷顿了顿,微仰着头看向天空,抿着嘴轻轻点了点头,他没有看甄卿通红
的眼眶,以及其中打着转的晶莹泪水,动作和神态都显现出了恰到好处的尴尬。
沉默了一会儿,夫人颤抖的话语终于响起。
「妾身,妾身知道了~~」
没有仆人们想象的大吵大闹,只有夫人僵硬的重新挤出笑脸,让降至冰点的
气氛缓和了少许,她把侯爷和女孩迎了进去,没有让侯府在大庭广众之下丢脸。
只是在当天中午,夫人就把侯爷请到了书房,关上了门,直到夜幕降临,她才从
中离开。
银发女孩被允许留了下来,她仍怀着孩子的童真与对陌生环境的恐惧,可这
时候还没有人去告诉她,你要学会沉重的坚强。事实上,就如上午沉默在一旁为
侯爷接风的仆人们所想的那样,女孩接下来的童年,将受尽折磨,永远被阴翳所
蒙蔽。
幕间二
永和二十六年冬
陇西永平候府后院
「大家快跑!小怪物雪女来啦!」
「哇哇!快跑啊快跑啊!」
孩子们故作慌张的呼喊着,在宽广的庭院里奔跑着,欢快的嬉笑声在侯府的
天空上回响。
「大家听我说听我说!不要慌,雪女她只有一个人,而我们可足足有六七个
人呢,拿起地上的雪球砸她!」
结冰的小池塘边上,一个半大的男孩跃上块大石头高声向他的弟弟妹妹喊道,
他穿着厚厚的锦缕棉衣,金丝在胸口绣着一头威武的猛虎,彰显着他身份的不凡。
男孩露出的小脸冻得通红,但这并不妨碍他带领着六七个小孩讨伐雪女的兴奋高
涨。
高高的颧骨,黝黑色的皮肤,眼窝瞅着有些凹陷,男孩名叫李照乾,典型的
陇西人的样貌,虽然声音听起来满是稚气,但举手投足的气势倒足的很。
男孩被寄予了厚望,无数荣耀加之于身,他是大秦帝国永平候李牧的嫡长子,
皇帝亲口赐予名字的麒麟儿,被无数侯府亲眷宠上天的继承人,陇西李氏宗家子
嗣中的混世魔王。
此刻,就是他又一次带领着孩子们展开了对怪物雪女的战斗,作为领袖,他
率先抓起一把石头上的雪碎,嘴里「嘶嘶」哈着气,快速的将雪揉成一团,朝不
远处那个小小的,在院子里的积雪中步履蹒跚,朝他们慢慢走来的银发小女孩扔
去。
「杀啊!我李家勇敢的兄弟姐妹们!用你们手中的雪球,打败邪恶的雪女,
保卫侯府,就在今日!」
李照乾振臂高呼,学着父亲在亲卫中发号指令的模样,整个人裹在厚厚的棉
衣下,颇有几分滑稽,但此刻的他却觉得自己帅气极了。
随着他的话语,围在他周围的大大小小的孩子们纷纷拾起地上的积雪,揉成
团儿,扔向不远处那道孤零零的瘦小身影。
那是一个拥有着银色长发的小女孩,漂亮而柔顺,脖子以上显露的雪白肌肤
晃人心神,长长的睫毛下是恍若精灵一般灵动的水眸,可爱的脸蛋上挂着浅浅的
微笑,冰肌玉骨,姿色天成,拥有着与其他孩子们截然不同的容貌肤色,也许这
就是她被成为雪女的原因吧,她就是雪女,善良单纯的雪女,穿着滑稽丑陋的老
旧衣服的雪女。
可这份与陇西人截然不同的相貌却遭到了几乎所有人的鄙夷,没有人拥有一
头银色的长发,也没有孩子愿意跟一个穿着老土又没有娘疼爱的孩子玩耍,排异
是人的天性,更何况是在隔阂严重的高门贵府里。
肆意的谣言在下人们的嘴里从未消失过,雪女是灾星,是祸害,是侯爷从外
面抱回来的野种,大人们厌弃她,孩子们疏远她,她是从侯府夫人口中传下来的
怪物,而欣欣向荣的李家是容不下这么个银色头发的怪物的,只因据说雪女身上
流淌着李家的血脉,所以才勉强给了她个容身之所。
乌云压了过来,陇西的陌风凛冽如刀,寒意愈发刺骨。
无数雪球砸在了雪女身上,开始还偶然见到那个小小人儿咯咯笑着扔回来几
个雪球,但很快,好几个凝实的雪球便从不同角度重重砸在了她的额头上,将她
砸蒙了,冰冷的雪水渗进了她老旧的围脖上,冻得她一哆嗦,雪女下意识的蹲下
来抱住额头,做出防御的姿势,本以为那些小伙伴能够看到她这幅样子停止扔雪
球,谁知砸向她的雪球更猛烈了。
雪球在雪女的小脑袋上碎裂,炸出了无数雪屑,沾染在她银色的长发上,在
阳光的照射下,像是银河中亮起了闪亮的星光,但脑袋上传来的疼痛让雪女觉得
这游戏一点也不好玩,丑陋的棉手套紧紧捂着通红的额头,雪女渐渐低声抽泣起
来。
「疼~~好疼啊~~我不玩了~~呜呜呜~~你们别再扔了啊~~求你们了~~」
兴奋的孩子们哪能听的见这低声的呜咽求饶,又或许有听见的,但根本没有
放在心上,他们只看见邪恶的雪女被他们凌厉的攻势给打的抱头蹲在了地上,真
是鼓舞人心的一幕呢,于是便欢呼着,从各种角度掷出了雪球,顷刻间,空中飞
舞的雪球更大,更多了~~
雪女被淹没在了无数碎开的雪花中。
那头银色的柔顺长发与积雪再也不分彼此。
尽兴的扔了好久,李照乾突然觉得索然无味起来,雪女原来所站的地方成了
一个地面上凸起的小雪堆,看不见她的身形了,但想着这次的讨伐也算是成功了
吧,这时候还不鸣金收兵,在外面继续挨冻吗?
天色不早了,还是回屋吧,母亲会用温暖的手抚慰着他冻的红红的脸,还会
亲手喂他最爱吃的热气腾腾的粟子糕,男孩想着,不由自主的舔了舔嘴角,向着
小伙伴大声喊道:「敌人已经被我们消灭了!现在各回各家,休养生息,解散喽!」
「哎哎哎?照乾哥,这么早就回家,再玩会儿吧!」
一个胖胖的小男孩不甘的嚷道。
李照乾瞥了一眼,他认得他,小叔李远的二儿子李松文,他哥哥早就入陇西
千钧卫历练了,而他则成了自己的小跟班,平日里一直都唯自己马首之瞻,可这
时候怎么就脑子不灵光了呢,自己都发话了还在这叫。
男孩哼了一声,「谁要在这挨冻就在这挨冻吧,反正我要回家了!」
李照乾转身就走,一点也没有犹豫。留下一群面面相觑的小孩子们,没有多
久也奔走消失在府院的各各角落里了。
没有人注意道,还有一个人,哦不,雪女,孤零零的被落在了偌大的庭院之
中,被积雪重重掩盖着。
~~
乌云下的雪花纷纷扬扬的飘洒,也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的一个凸起的小雪
堆突然动了动,一点白气从中飘了出来,雪堆又不动了,四周一片静悄悄的。
天色完全变暗了,雪堆终于裂开了,一点银色先从积雪中显现出来,再然后
则是个小脑袋,最后是一身老旧衣服裹住的滑稽躯体。
一阵冷风吹过,雪女打了个喷嚏,脑袋有些晕乎乎的,她抹了把脸上的冰霜,
茫然的看着四周,那些小伙伴呢,雪女心中突然有些慌乱,她跌跌撞撞的绕着附
近的小亭子,假山转了一圈,确定没有人藏起来攥着雪球狠狠的扔向她之后才知
道,小伙伴们是真的回去了。
「那~~那我走啦~~」
她朝着空气小心翼翼的说了句话。
声音嘶哑,好像是生病的人。
雪女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她脚一软,险些跪在地上,手脚冰凉,身体各
处的疲惫和难受一齐涌上来,让她感觉力不从心,雪女挣扎着一瘸一拐的站起来,
向着侯府后院的西北角走去,那里是她的家。
明亮的烛火,欢声笑语,升腾的热气~~
雪女走在小路上,羡慕的看着两旁房屋印在窗纸上的橘黄色,那是温暖的光
亮,是她现在触手难及的存在。
好冷,真的好冷啊,雪女后悔没有早点从小雪堆里出来,现在马上就天黑了,
被雪打湿的棉衣反而会成为折磨她的苦难。
小小的牙关哆哆嗦嗦的,雪女突然感觉眼角有点湿润,她望着温暖的橘黄色
灯火,多么想进去暖和暖和身子啊,要是能再喝上一杯热水就好了。
阿嚏!
雪女颤抖的伸出小手揉了揉通红的鼻尖,静静的站了一会儿,心儿渐渐冷了,
她还记得刚回侯府时大人们看着她那复杂的目光,像是看着不详一样的眼神,尤
其是那个坐的高高的,穿着一层又一层名贵锦绸的,在父亲身边的那个女人。
她不是妈妈,妈妈已经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而且她从不会用那种冰冷的眼
神看着她。
「虽然这头银发跟怪物一样,但毕竟流淌着李家的血,我永平候府也是要脸
的,不能赶了出去,就养在西北那个废弃的马厩里吧。」
她这般说道。
从那天起,雪女的称号便从侯府夫人的侍女那里流传了出来,人们不知道女
孩的真实名字,便只叫她雪女,这美好的称呼被夫人打上了怪物的标签,像是在
警示每一个想要对她释放善意的人。
阿嚏阿嚏!
雪女感到自己的牙齿在打架,她晃晃小脑袋,将那张模糊不清的面孔从脑海
里驱走。
要不要靠近一点呢,她看着面前那环绕着漂亮鸟儿雕像的阁楼,高大的,紧
闭的房门,明烛火炉的光芒紧紧吸引着她的目光,即使从缝隙里透露出的一点暖
意,都能让此时的她快活许久了吧。
心里还在犹豫,但被寒冷折磨的身体却已经做出了选择,雪女小心翼翼的靠
近了眼前紧闭的房门,将小脸靠近了那门缝,饱满熟粟的浓郁香气混合着温暖的
熏木香气,丝丝缕缕的飘了出来。
小小的鼻翼抽动了一下,雪女吞咽了好几口唾沫,肚子咕咕直叫,她不敢敲
门,大人们厌弃的眼神让她恐惧,尤其是身上穿的华丽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看着
她的戏谑眼中饱含恶意。
在待一会儿,就一会儿,雪女擦了擦眼角流下的早已变得冰冷的泪,闭上了
双眼,长长的睫毛眨呀眨,她想到了母亲,父亲曾说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到
底去哪了呢,为什么还不回来看看她,父亲自从她来到了这个地方后更是从未见
过她一面,好像是把她忘了~~
娘~~
大颗大颗的泪珠将门前的积雪打出一个个小洞。
「吱呀」,门突然开了,扑面而来的热气中,明晃晃的光芒刺的雪女睁不开
眼,一双手从光芒中伸出,狠狠的把她推倒在地上的积雪上。
「哪里来的野种,还敢在夫人的门前逗留,快滚!」
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前,挡住了所有温暖的光,雪女痛呼一声,慢慢挣扎
着从没过小腿肚子的积雪中起身。
「小青,外头怎么回事?」
房间里头传来一声淡淡的,优雅的问询。
雪女听到这刻进脑海里的声音,只觉得莫大的恐惧,她来不及小声辩解,哆
哆嗦嗦的站起来,才想到是那个经常站在父亲身边的女人,是她!她的声音!
跑!
掌心残留的雪迹仿佛烈焰灼伤着她的身体,小小的人儿使出了全身劲,跑进
了黑暗之中。
「没什么夫人,一只小野猫,刚赶走了。」
小青轻蔑的看了看地上延伸到远处的足迹,回身关上了房门,重新侍候在夫
人身旁,为大公子端上了新的一盘在食盒中保温的粟子糕。
~~
风在雪女的耳边呼啸,她再也不敢凑到路旁的人家门前乞求一丝透过门缝的
温暖了,内心的悲伤和惊惧如潮水般涌出来,让她奔跑,一刻不停的奔跑,脸上
的泪痕在寒风中被吹的火辣辣的痛,但雪女还记得回家的路,那个小小的马厩,
被重新翻修后面积又缩小了好几倍,但足够承载她脆弱的心灵。
可是,跑着跑着,两边的灯火怎么变的恍惚起来了,前面是侯府西北边的小
林子,穿过去,就是~~自己的~~家~~了~~
「璇儿~~璇儿~~」
好像有人在叫我,雪女踉踉跄跄的跑着,是娘吗?
「娘~~」
雪女小小的呜咽了一声,她仰着头,只见寒月晶莹,雪花飞舞,呼啸奔涌的
风织起了纯白的纱。
眼前的景物陡然间天旋地转。
月光照耀在冰冷的积雪上,那儿流淌着一抹靓丽的银白。
番外冰心下(李冰璇番外)
幕间三
昏黄色的屋顶,有些呛人的烟火气,还有小锅里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温暖
而朴实。
雪女在小木床上幽幽醒来,疲惫的她一点也不想动弹,她轻轻转动小脑袋,
发现一个头发半白的老妇人正坐在她身边合着手闭目祈祷着。
「严婆婆~~」
「璇儿,你醒了!」老妇人满是皱纹的脸上难掩喜色,「来,喝碗姜汤暖暖
身子。」
「唔~~吸溜吸溜~~」雪女接过被层层麻布包裹的碗,小口小口喝着滚烫
的姜汤,巴掌大的白皙小脸被辣的通红一片,粉嫩的小舌头时不时吐出来哈着气,
喝了约莫三分之一,她便有些受不了这辛辣了,水眸转了转,委屈巴巴的看着老
妇人。
「婆婆~~辣~~」
「听婆婆的,辣也得喝,你身子骨本来就虚弱,要是不把你体内的寒气都逼
出来,以后啊非得落下病根不可。」
雪女听罢,看着老人鼓励的目光,终是撅着小嘴点了点头,吸了一大口气,
捧起碗来咕咚咕咚的咽了下去。
「嗝~~」
看到女孩的小脸变得红润起来,严婆婆这才稍稍放心的把空碗放在了小桌上,
给雪女擦了擦嘴角,又给她掖好了被角,这才板起脸问道:「昨晚你去哪了?到
晚上了还不回来,可把婆婆急坏了!打着灯笼到处找,结果发现你倒在小路上。」
喘了口气,老人抚了抚心口,又把手伸进被窝,一遍又一遍的摸着雪女的小
手,继续道:「当时把老身吓得,你说说你,怎么就晕倒在积雪上了呢,是不是
又被后院的其他小伙子欺负了?」
「不是~~玩游戏而已~~」
「还跟婆婆说谎,玩什么游戏能让你晕倒在积雪上。」严婆婆又怜惜又生气
道,不轻不重的捏了捏雪女的手心。
「他们~~朝我扔雪球~~躲不开~~」
「哎呀,这不就是明摆着欺负你吗?婆婆前几天还听有小伙子念叨你雪女,
他们是不是还这样叫你的。」
「嗯~~」
「我呸!孩子你记住,你叫李冰璇,你的母亲是鱼筱儿,你的父亲是侯府的
主人李牧,你不是什么野种雪女,你有父有母,这帮欺软怕硬的废物,坏的透透
的,连带着小孩子都这么叫你。」
小冰璇不答,目光望向了她脖颈处的一抹靓丽银发,眼眸暗淡。
「银发算什么,孩子,这不是怪物的标志,这是老天爷给你的恩赐,一头靓
丽的银发,多少人想有还没有呢!看看这可人的小脸,跟你母亲一样白皙柔软的
皮肤,你注定会成为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孩子,叫你雪女的人是嫉妒你,所以
你要相信自己,不要被那些流言蜚语所打倒。」
「唔~~真的吗~~」
「真的!婆婆什么时候骗过你。」
老妇人在女孩的脑袋上亲了一口,女孩的目光柔柔的看着她。
「婆婆,那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会离开我的,对吗?」
「傻孩子,婆婆绝不会离你而去的,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严婆婆将小冰
璇的脑袋紧紧搂在怀里,她看出了女孩眼中深藏的惶恐不安,任谁从家庭和睦的
幸福中突然遭遇了母亲离世,父亲冷漠不再过问的变故都难以接受吧,更何况这
还是个七岁的孩子。
柔软的银发有着雪绒的清新,老妇人心疼的用脸腮蹭着怀中的小脑袋,往日
的昔昔浮上心头。
小姐,老身就算豁出了这条老命,也要护佑您的孩子平安长大,
严婆婆垂下眼睑,浑浊的老泪没尽了她脸上的纵横沟壑。
幕间四
陇西的雪一直都很大,接连数日的天空都是阴沉一片,小冰璇在床上卧了数
日,终究是受不了呛人的柴火味,趁着大清早,偷偷溜出了马废弃的马厩小屋。
火炕上靠窗的另一头,严婆婆合衣躺着还未醒,手里攥着昨晚熬到深夜依然
未完成的针线活。
雪女向着马厩边上的小林子走去,屋前的积雪让她走的有些艰难,但她的心
情依然很高兴,这纯白的雪儿,跟她的银发是多么搭啊。
小冰璇站在一块石头上快速的转了一圈,长长的银发飞舞在空中,沾染了片
片雪花而显的亮闪闪的。
咯咯咯~~
这一刻,小冰璇感觉自己就是冬天的宠儿,雪花中起舞的精灵,她笑的是那
么纯真,银铃般的声音在小林中回荡。
纯白无瑕的地面因此被踩出了一条小小道,密集的小脚印,在奔跑起来的雪
女脚下延伸着,杂乱无序,却满是童真与喜悦。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了吵杂声。
小冰璇停止了奔跑,她气喘吁吁的喘着气,吸了几下通红的鼻尖,有些疑惑
的朝着小林外的真正侯府走去。
不少杂役们正握着铁锹,在侯府的正道上铲着雪,防止贵人们出行时不便,
而铲起的雪堆,又成了早上活泼好动的孩子们宣泄精力的道具,不少本来铲干净
的路面被雪团们一砸,又变得湿滑起来。
有几个管事正在一旁劝阻着这些小祖宗们消停一点,愁眉苦脸低声下气的样
子无比滑稽,倒是助长了孩子们嚣张的气焰。
雪女看着侯府里跑来跑去的同龄人们,突然很想去跟他们一起玩,这是孩童
的天性,可是想起数日前被他们捉弄的浑身湿冷的样子,她又有些畏惧,更何况
严婆婆一直叮嘱她不要去找那些侯府里的其他孩子们玩。
她静静的蹲在那里,心想着那些杂役清扫完了这些街道,肯定也会去把她家
门前一块扫扫吧,虽然她喜欢雪,但走路一脚深一脚浅的还是挺难受的。
小冰璇等啊等,一直等到住在侯府里的李家亲属的夫人们终于有了兴致从暖
和的屋里走出来,喊着自家孩子的名字,不痛不痒的教训了好几句。
管事们这才松了口气,指挥着杂役把最后几条道上的积雪清理干净,就和他
们带着铲子一起撤走了,丝毫没有往她的马厩小屋走去的意思。
眼看着管事和杂役们越走越远,她终于忍不住从小林里跑出来,跑到那些管
事面前,拉住了其中一个人的衣角。
「那~~那个~~对不起~~我家门前的路~~你们还没打扫啊~~」
他们一定是忘了吧,也是,自己住在偏远的东北角,离侯府的中心还隔着一
道小林子,忘了很正常,我提醒提醒就好了。
小冰璇怯生生道,可只是看了一眼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便不由自主的低下了头。
为什么他们要板着脸看我~~好可怕~~我说错什么了吗~~他们确实没打
扫我住的地方啊~~我~~是不是~~是不是我声音太大了~~应该~~应该再
小一点的~~
衣角从她的手中滑落,管事理都没理她,径直从她身旁走过。
哎~~哎怎么就走了啊~~我~~我家门口那里~~还有好多雪~~婆婆出
门一定会不方便的~~啊哎~~
雪女看着跟在管事身后的杂役们对自己敬而远之的冷漠目光,没有勇气再向
前询问了,那一道道质疑鄙夷的目光,让她难受的无法呼吸。
我明明~~也是这座府邸主人的孩子~~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看我~~
用这种目光~~
呜~~
蹲下来难过了好一阵子,雪女突然感觉有个雪球砸在了自己头上,她抬起头。
那帮熟悉的小伙伴正站在不远处看着她。
「瞧瞧看,我们的怪物雪女又来了,今天又有乐子了!」李照乾不怀好意的
笑了笑,朝小冰璇招了招手。
小冰璇离的远,并不知道那个高高壮壮的男孩子笑着说了什么,但看着他招
呼的手,迟疑了一下,终究是经受不住同龄人的诱惑,慢慢走了过去。
第一狗腿李松文看到了乖乖走过来的雪女,小小的一只,无比听话的样子,
他心中的主意便在发酵,他还记得大夫人曾经对他那有意无意的暗示,没有什么
能比除掉夫人眼中最碍眼的存在能讨她欢心了!
脑海中的计划足够危险,让他的身躯兴奋的有些颤栗,他咽了口唾沫,对着
站在众人中央的李照乾道:「照~~照乾哥,我记得你可是特别喜欢池塘中的锦
鲤。」
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但侯府池塘里的锦鲤是孩童们都无比喜爱的
存在,尤以李照乾为最。
又听李松文道:「每到冬天,这些锦鲤就沉到潭子下去了,我们怎么都看不
到。」
壮实的男孩一头黑线,李照乾直接上前给了他一个栗暴:「有话快说有屁快
放,怎么嘴里一堆废话。」
「哎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照乾哥,不是看那些闲书上说,帝国最东边的古
老村落有把人扔到水里的习俗,叫什么献祭之类的嘛,然后他们的愿望就能实现。」
「你想献祭雪女让锦鲤出现?」
「那当然,怪物只配被献祭,说不定献祭了雪女,锦鲤们就真的会出来配我
们玩呢!」
「嗯~~」心智尚且不成熟的李照乾并未想到献祭背后的残酷,他犹豫了一
下,直觉告诉他最好不要~~
「照乾哥,还等什么,消灭雪女保卫侯府可不是我们的任务嘛!」
周围的小伙伴看热闹不嫌事大,他们只知道又有了新的玩闹去宣泄多余的精
力,于是便纷纷起哄,而李照乾在孩子们的推搡下心一横,「那就按松文说的办,
我们押送雪女去大池塘,把她~~把她献祭给锦鲤!」
侯府的孩子们为了新的乐子主意而欢呼,他们天真无邪的样子感染了慢慢走
过来的雪女。
「大家~~」李冰璇小心翼翼的开口,「我能和~~」
「走走走,说什么说!」孩童们将她簇拥在中央,做出押送的姿态来,站在
孩子们中央的位置一直是李照乾的,可怜的雪女还为自己站在了众星捧月的位置
而胆战心惊,她微微窃喜,以为自己终于融入了同龄人的圈子里。
李松文在前面引路,孩子们雄赳赳,气昂昂的朝着侯府里的大池塘走去,路
过的仆人一看到是这群混世魔王,立刻避的远远的。
经过数日的零下气温,池塘早已结了层厚厚的冰,男仆为了给鱼儿们透气,
凿了数个穿透冰面的小孔。
一个男孩抓着池塘边的柱子,伸出一条腿,小心翼翼的用鞋尖点了点冰面,
确认冰的够严实后,整个人蹿到了池塘的冰面上,嗖的一声滑到了池塘中央。
「照乾哥,大家伙都来玩啊。」他兴奋的喊了一声,脚下没注意,挥手时呲
溜一下摔个底朝天。
他的呼喊声把刚回来看管池塘的老仆人惊动了,他急匆匆的三两步上前,
「哎呀我的老天爷啊,小少爷们可绕了老奴吧,赶紧从池塘里出来吧,谁也说不
准这池塘哪冻严实哪没冻严实,要是你们有个三长两短,可叫老奴怎么活啊!」
「老东西赶紧滚,别碍了我们的眼!」
孩童们中有的是无法无天的,他们最讨厌这种苦口婆心说教的老人,又丑又
烦人。
「听老奴一句劝,少爷们赶紧从池塘里出来吧!万一掉进了冰窟窿里,那真
的救不回来啊!」
一个衰朽的老头在旁唠叨,气的孩子们没有了玩闹的兴致,几个胆子大的甚
至攥起冻石子,朝老仆人扔去。
最后一个伙伴不情不愿的上了岸,李松文看了看弓着腰乞求的老仆人身边,
一个锋利的钉耙正躺在草地上,那是用来刨小孔给池塘里的鱼儿透气用的。
他灵机一动,叫上几个玩的好身又壮的伙伴,几步跑过去拖起了钉耙,老仆
人刚刚送了口气,又是一惊:「少爷们使不得啊,这钉耙可锋利了,您可别拿这
个玩耍啊!」
「吵死了老东西。」李松文阴沉着脸,对着老仆的大腿就是一脚,老人哼哼
唧唧的踉跄了一下,栽倒在地上。
「一会儿的事情你要是敢插手,你就没有下辈子了,老东西我说到做到!」
接下来,李松文的目光看向了缩在人群中的雪女,嘴角勾勒出一抹不怀好意
的坏笑。
他走到李照乾身边,讨好的笑到:「照乾哥,该您发号施令了,只要您一声
令下,咱立刻就把雪女献祭给锦鲤,让锦鲤浮出水面感谢您的恩德,还咱侯府一
个朗朗乾坤!」
声音那叫一个义正言辞,铿锵有力,李照乾听到还侯府一个朗朗乾坤,早就
热血沸腾了,尤其是李松文和小伙伴们那些看向自己狂热的脸,更让他产生了被
人崇拜的迷醉感。
「雪女!站到那块冰面上去!」李照乾喊到。
「不~~不要~~」小冰璇看见孩子们都从冰面上回来了,自然抵触一个人
再去到冰面上。
听闻雪女拒绝了李照乾的施令,其他孩子都盯向了小冰璇。
「她怎么敢拒绝照乾哥的,胆子也太大了。」
「所以说怪物就是怪物,怪物才听不懂人话~~」
~~
小冰璇自然也听到了其他人的窃窃私语,她本就白皙的脸颊更苍白了几分。
「不是~~冰面上很危险的~~刚刚~~刚刚那个老伯都说了别到冰面上去~~」
她嗫嚅着,乞求着看着突然对她散发出巨大恶意的伙伴们。
「明明就是借口,刚刚李理上去呲溜了一圈都一点事没有。」
「哈哈,没想到这怪物胆子还挺小~~」
「谁说不是呢,干脆以后叫她胆小鬼雪女好了!」
~~
恶意就如天空中不知何时突然飘起的雪花,纷纷扬扬的落在小冰璇身上,她
又急又羞,面前的每一张面孔仿佛都在嘲笑她的不合群,嘲笑她的怯懦。
「如果你不听话的话,以后就再也不带你玩了!」李照乾看着捏着衣角,眼
里含着泪珠打转的雪女,感觉自己好像是审判敌国军俘的威武将军,他下了最后
的通牒。
小冰璇听得,心中一揪,一想到被众人遗弃的后果,她就感受到蓦然的恐惧,
她已经不知道多久没见着母亲了,父亲的形象早已在她心中变得模糊,她幼小的
心灵已经难以承受再失去什么的代价了。
「别~~别抛下我,我去!」她赶忙应着,看到众人面色稍霁后才松了口气。
雪女小心翼翼的踩上了冰面,一步又一步,双腿微微颤抖着,慢吞吞的站在
了审判者指定的位置,看到这,李照乾便向李松文点头示意。
「一二一,嗨呀!」好几个男生喊起了口号,他们早就被李松文叫着拖走了
钉耙,而现在,锋利的钢钉闪烁着寒芒,钉耙在他们手里合力抡圆了砸在了小冰
璇身前的冰面上。
一丝缝隙浮现。
「啊!你们~~别砸了~~啊啊啊~~别砸了~~」小冰璇被冰块碎裂的声
音吓了一跳,她本能的想逃回岸上,但擎在半空的钉耙闪着森寒的光芒又把她逼
了回去。
「一二一,嗨呀!」
「保卫侯府,献祭雪女,就在今日!」看到众人凝视着自己狂热的眼神,李
照乾心中激动,站在一块石头上大声喊到。
话音刚落,李松文立刻接了上去:「保卫侯府,献祭雪女,就在今日!」其
他孩子反应过来,也跟着呐喊起来。
冰块碎裂的声音越来越大了,溅射的冰晶折射出这荒唐的一幕,众多幼稚的
身影朝着冰面上的身影挥舞手臂,呐喊着恶毒的词汇,纯真中蕴含着最纯粹的恶
意!
仿佛是在对十恶不赦的犯人施以极刑一般,让她眼睁睁看着池水溢出冰块,
寒意和绝望漫上心头。
「放过我吧~~让我走~~」晶莹的泪水在小冰璇眼中打着转,她哀求着,
可同伴们的讥笑声在岸边传来,让她心碎,让她绝望。
女孩的哭泣声助长了施暴者的气焰,在他们眼里,只有怪物被他们打败的求
饶声,而忽略了本质,那可是与他们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啊。
汗水从李松文的鬓角滑落,他涨红的年轻面孔上满是计谋得逞的快意,眼看
着他就要完成大夫人的任务了,只要成为照乾哥身边最亲近的人,再加上大夫人
的青睐,李松文仿佛看见美好的未来在向他招手。
很快,越来越响的碎冰声出现在雪女的脚下,微小的震颤无不昭显着此刻危
险的境地。
「呜呜呜啊!」小冰璇蹲了下来,瞳孔睁大,害怕的浑身发抖,彻骨的寒意
从脚下传来,她甚至能感受到浸润到脚心的一抹湿意,面前那高高举起再落下的
钉耙仿佛在凿开她的心房,注入面临溺亡的恐惧。
那些男孩眼里狂热而又兴奋的目光,对怪物的厌弃和鄙视深深刺进了小冰璇
的内心,冰水漫湿了她的布鞋,她绝望而又凄厉的喊着,希望有人能够救救她。
如果当初她能听从严婆婆的教诲,离这些同伴远一些该多好,如果她能从那
次感染风寒而卧床吸取教训,安安静静的苟活着该多好。
小冰璇咬着牙,悲望着岸上的一个个兴奋的男孩们,他们丑恶的嘴脸撕裂了
她的心,过往的一幕幕在她眼前滑过,李冰璇才意识到,是她的天真,对人性的
盲目真诚才一遍又一遍的伤害到了自己。
还有那些衣冠楚楚的男女,一喝那种有刺鼻味道液体就会谈到她的名字,说
那些很难听的话的胖叔叔们,回忆起来都深深的刺痛了她的心,她永远都忘不掉
这些人的面孔,那些饱含戏谑恶意的眼神。
自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原来,自她步入这个府邸的那一刻就开始了。蔓上心
脏的寒意让她李冰璇的思绪终于通透,这一刻,代表过去的雪女才终于被她冰封
的内心埋葬。
她仰头看向灰色阴霾的天空,无声的与童真的雪女做最后的告别。
如果,如果我能活下来,如果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远远的离开你们!
我恨你们!恨你们这些要让我死的人!
「噗通!」
一串晶莹的珍珠撒在了半空中,散开的银色发丝像是转瞬即逝的绽放雪莲,
她娇小的身影被掀起的冰冷池水所淹没。
番外微芒上(李冰璇番外)
幕间五
终于成了!李松文心里暗喜,但喜悦过后,他才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
出现雪女这个人了,莫名的惶惶漫上心头,他用力摇了摇头,把不该有的情绪摇
出脑海。
可孩子们当中有人盯了冰窟窿看了好久也不见雪女的身影,渐渐恐惧起来。
「雪女真的不见了~~她不会是死~~死了吧」一个年幼的孩子颤抖的道。
死这个词语对这些孩童来说还太过遥远,而献祭又更具有神话般的色彩,他
们几乎并不知道这二者之间没有区别,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多么的可
耻。
孩子们的童年充满了宠溺,他们没经历过战事,不知道生命的可贵,不知道
真的有朝一日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再也不会出现在身边的悲哀。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死亡这个词语惶恐不安。
「闭嘴!」李松文狠狠瞪着那个孩子,「我们为侯府除掉了雪女,明明是大
功一件!」
他看到李照乾同样紧盯着冰窟窿,脸色苍白一片,心中一乱便大声喊到:
「照乾哥身体不舒服,我送照乾哥回去休息,大家今天就散了吧。」
他话音刚落,人心惶惶的孩子们纷纷作鸟兽散,李松文抹了把头上的冷汗,
贴心的扶了扶李照乾,二人一起向内府走去。
很快,原来还热热闹闹的池塘便为之一空,先前被李松文踹倒在地的老仆悄
悄爬起来,他一瘸一拐的迈到冰窟窿边上,看到零星上浮的气泡,忍不住浑身颤
抖:「造孽啊,真是造孽啊!」
走在小路上,李照乾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视野中只剩些琼树枝头的池塘。
「照乾哥何故忧心?」
「松文,我方才想,之前一时热血上头,却是做了不理智之事。」李照乾停
下脚步,面带忧色「水这么冷,雪女她~~」
「照乾哥可是想起了那怪物?只是都走到如今了,那雪女想必早就献祭在池
塘里了,再想她又有何意义。」李松文强笑道。
「再说,府里早就厌恶那雪女已久,她的存在更是伯母心中的一根刺,我们
除了她,倒是府里愿意看到的呢。」
「你说的也对,现在怎么想都无济于事了。」李照乾暗叹一口气,心中却是
怎么样也忘不掉雪女最后愤恨绝望的眼神,那像是根刺,深深的扎在了他的心里。
这样做真的对吗?李照乾第一次有些后悔自己做的决定了。
二人走回内宅,李照乾被大夫人的侍女小青带去换衣服了,而李松文则再跟
「照乾哥」打过招呼后,看似回去,实则是在小青的暗示下绕了个圈,从后门走
进内庭,再到夫人的房间去。
外面是雪的清冷素白,而屋里却被黄铜兽炉掩映成暖黄色,淡淡的雅香让人
从心底里生出平静。永平侯府的大夫人甄卿娴静的坐在桌旁,摆弄着桌上的数个
香囊,桌子是百年的岷江柏木,黄褐色的质地温柔内敛,衬着夫人托举的手白嫩
娇细,数根金钗织起了她华美的头饰,发簪上的珍珠耀眼夺目,更显其雍容的仪
态。
夫人似是对紫色锦袋里的香味十分中意,她解开一丝锦带上的系带,放在鼻
尖轻嗅。
「伯母,松文前来向您请安了。」
「嗯。」美丽的女人头也不抬的随口一答。
「伯母,我已按您的吩咐,把那个雪女整死了,她被我设计掉进了结冰的池
塘里,这大冷天的,她一定爬不上来,而且我守了一段时间也不见她踪影,她一
定是死的透透的。」李松文半弓着腰道,稚嫩的脸上因兴奋而涨红,浮现出得意
之色,他并未看见大夫人手中猛然攥紧的香囊,也并未听见里面的花籽在压迫下
吱吱作响。
男孩犹自沉浸在邀功的世界里,「您再也不用担心那个碍眼的怪物在咱侯府
里走来走去了,她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您的视野里了,您看我~~」
「啪!」
掌风在脸上滑过,李松文吃痛,下意识的跪倒在地上,不敢置信的抬头瞄了
一眼自己的伯母。
大夫人不知何时已经满面怒容,她眼中的冰寒让男孩浑身颤抖。
「自以为是的蠢货!李彻的儿子怎么这般胆大,敢在侯府里谋杀自己的堂妹!」
甄卿站起身,厌恶的看着跪倒在地上不知所谓瑟瑟发抖的男孩。
「年纪这般小心肠便这般狠毒,我记得你叫李松文是吧,倒是小看了你们这
些小辈,先前竟然不知道你是这种狠人物。」
「你最好祈祷雪女没有事,不然,回自己家看看李家的族规,自我了断吧。」
说完,大夫人将香囊扔回桌面,迈步朝外走去。
「等等!伯母!伯母,松文到底做错什么了~~您不是一直讨厌雪女吗~~
您不是总是暗示我们去排挤雪女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她死了不是更好吗!」
年轻的男孩死死拽着甄卿的裙角,泪眼汪汪的看着他的伯母,涕泗横流的样
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可她是侯爷的女儿。」甄卿蹲下来,轻声将裙角从男孩绝望的眼神中拽出
来,「我再怎么讨厌她也不会害她的性命,你的自寻死路完完全全源于你的自我
幻想,以为害死了她就能让我对你高看一眼?呵,毕竟是侯爷的种,你觉得他会
饶了你这个杀了他女儿的凶手?又或者,你觉得你父亲敢于为了你这个蠢货去破
坏家族团结,挑战永平候、李家族长的权威?」
「无知的蠢货,反误了自身性命。」
她推开门,寒风顿时涌了进来,男孩打了个哆嗦,啜泣着想要拉住大夫人的
腿,但被她轻易的躲开了。
不过这一点倒是要感谢你,牺牲自己让那个贱种永远的消失了。
甄卿朝着前厅走去,她踏过红梅盛开的院子,心中轻飘飘的略过这么一句。
房间里的地龙将室内熏的如同春天般温暖,李照乾早已在仆人的侍奉下换上
了柔软绸布做的衣裳,甄卿走上前,将有些心神不宁的儿子拥入怀里,嘴角微微
翘起。
她向小青使了个眼神,让她下去处理后院那个哭的稀里哗啦的小鬼,免得一
会儿让李照乾疑惑,她不需要让自己的儿子如此早熟,因为任何人都夺不走李照
乾的未来,他是李家的麒麟儿,一直都是,所以她只要保证儿子拥有一丝污秽都
染不上的美好童年就好。
~~
雪女死了,但李冰璇还活着,在她苏醒后的日子里,她几乎再也没踏出过小
家周围的那天林子。
自责到差点自尽的严婆婆告诉她,是一位老仆不忍心她这么年幼便命丧于此,
豁出性命救了她,但是却不论李冰璇怎么问严婆婆,婆婆都不告诉她老仆的名字。
仆人们畏惧大夫人的权势,谁知道救了大夫人最讨厌的人一命会不会为自己
招来祸端,为了防止李冰璇的感恩暴露自己,这不仅是那位老仆对严婆婆的嘱咐,
也是婆婆自己的考量。
当善意都得小心翼翼的隐藏,李冰璇从婆婆脸上得到的只有无尽的苦涩。
~~
幕间六
府里的小林子在时光的流逝里悄悄扩张着,愈发茂盛,小小的人儿也在这片
逐渐包围了她的小家的林子里慢慢长大,愈发清冷动人。
府上的人们早就忘记了这个废弃的马概,只有杂役们定期在林子的最外围捡
拾烧火用的树枝,但没有谁会闲到去林子的最深处一探究竟。
那个小小的,发丝是银色的女孩,终于被府中的一件件琐事所掩盖,淡忘在
了人们的记忆深处。
一岁又一岁,直到永和三十七年秋。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已经十八岁的李冰璇默默从院子中的葡萄藤架下站起身,阖上了手中的诗笔
随录。夕阳斜垂,澄红色的霞光映照在她寂寥的眸子里,像是倒映出了另一个红
色的天空,那是另一个自由广阔的天地。
已经整整十一年了,听严婆婆说,今年她就攒够了钱,足够带着自己去遥远
的江南定居。
诗中的江南,梦中的江南呵,那是她母亲的故乡,富足的鱼米之乡,在严婆
婆口中,她的母亲在成为宫女,被皇帝赏赐给父亲后,常常思念家乡,梦想着回
去看看,但直到她去世,都再未闻到过家乡的湿润水汽。
在无数个静谧的夜晚,围着炉边的炭火,小小的人儿蜷缩在老人身边,听着
老人为她讲述那些与她母亲有关的往事,向往着江南那片美好的净土,她想要替
母亲去看看她小时候玩耍的那条浣沙溪,想要尝尝江南的鲥鱼是不是如她母亲跟
严婆婆回忆时说的那般好吃。
陇西的秋风不似南方的温柔,向来不会怜惜美人,吹起了李冰璇用皮扣在最
末端栓起的银白色长发,轻薄的衣衫紧紧贴在她凹凸有致的娇躯上,美好的轮廓
在夕阳下泛着目眩神迷的光彩。
但她只是轻咬着唇儿,远远眺望着林中隐隐的一条小道。在那里,一个佝偻
的身影正缓步朝着被树木环绕的小屋走来,阴翳在她身后拖成了长长的影子。
老人走在小径上,望向被她照料到大的孩子,那个昔年与篱笆齐平的小女孩,
如今已然亭亭玉立了,恍然一眼,她竟像是雪山上下凡的仙女,不渡于这凡尘世
间,她穿着素白的长裙,清颜典雅,眉宇间带着江南的柔婉,琼鼻细挺有棱,唇
瓣轻薄,这倒是遗传了陇西的冷冽,白皙嫩滑的肤色,纤柔若雪,宛若不染俗尘
的结晶,严婆婆既欣慰又感叹,陇西这般贫瘠的水土,怎能孕育出这般绝世独立
的姑娘。
冰璇这孩子,姿色胜过她差点当上王妃的母亲何止三分。
「婆婆!」
远远的,老人就听见了姑娘欣喜的呼喊声,清冽的音色像是冰泉解冻时相互
碰撞的脆响。
「哎——」严婆婆长长的应了一声,满是皱纹的脸上挤出了笑容,她看着自
己养大的姑娘小跑着过来,轻轻扶着自己的手臂,一身的疲劳仿佛都消之一空,
她笑道,「婆婆的身体还硬朗着呢,璇儿啊,你身体本就不怎么好,还是不要跑
了。」
「婆婆,这点路不碍事的,您辛苦了一天,我扶扶您也是应该的。」
「哎呀,好好好,婆婆说不过你,璇儿啊,真是越来越孝顺了。」
少女扶着老人进了屋,二人共用了晚餐,天色很快就黑下来了,严婆婆突然
叹了口气,幽幽道:「还记得上个月我嘱咐你不让你出去买书吗,那是因为全城
都戒严了,我听府里其他人传的,好像是羌人部落那里有了新的动静,有大军集
结的预兆,说不定啊会是一场大战。」
「之前怕你忧心,所以就没跟你说,但我今天突然觉得你也长大了,这些东
西瞒着你也不是个事,况且直到现在依然全城戒严和宵禁,所以这个月你依旧不
要出府,就老老实实的呆着这里。」严婆婆道完,点上了油灯,又从怀中掏出了
一本新的话本。
「你不是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什么藏娇的新一话嘛,今天我看府里的书馆新进
了一批书,就为你悄悄借出了一本。」老人微笑着看着少女被牢牢吸引过来的目
光。
「婆婆,这方便吗?也不是非要看这本,府外长街的小摊上卖其他书的也不
少,哦不,我的意思是等戒严解除了后再出去买。」李冰璇看清了封面上的墨字,
心头一阵激动,快旬月了,这本书终于印了新的一册,但她仍然克制住了情绪。
「姑娘宽心啦,府里那些少爷们哪个像你这样爱看书呀,那么大的书馆一个
人都没有,你且看着,等我到时候再还回去,肯定没有人知道的。」严婆婆摆摆
手,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那谢谢婆婆了。」
「傻姑娘,还跟婆婆说谢谢,你平日里能凭此解闷一二,婆婆就觉得值多了。」
老人看着李冰璇迫不及待翻开书的样子,微微一笑,也不打扰她,轻轻上了床。
~~
《藏娇》讲的是南朝一位贫穷书生陈预因为偶然,救了一位山神之女英招的
故事,为了报恩,貌美的英招没有就此离去继续游历天下,而是为陈预进京赶考
的梦想留了下来,她每天用仙法点化陈预的灵智,使他过目不忘,一闻千悟。
乡试很成功,陈预不出意料的获得了第一名,但因为家在深山,从考场回到
家乡的路途遥远,就在回去的马车上,陈预竟然发现自己从英招身上得来的天赋
正在缓缓消退。
渴望科举的年轻人知道,如果没有这过人的天赋,自己一辈子秀才就到头了,
但只要保持这种天赋,他甚至有信心考中进士。
当他忧心忡忡的回到家中,跟英招报了喜讯后,他才惊奇的发现,自己的天
赋又恢复如初了。陈预猜想,自己过目不忘的那些能力是由神女赐予的,如果离
她过远,天赋就会逐渐缓慢消退,直至到他最初的模样,只有让英招留在他身边,
他才能保持这难得的天赋。
所以紧接着,面对英招的恭贺与离去的请辞,回过神来的杜预极力挽留,他
言辞恳切,利用了英招游历天下喜食人间美味为说辞。
「英招姑娘,在下十分感激这些天你对我的帮助,数日相处,我窃以为能与
英招姑娘称的上是朋友了,所以听闻你要离去的消息,我感到十分惋惜,可是你
不妨再听我一言。」
「先前得知英招姑娘喜爱人间的美食,可是玉盘珍羞哪一位不得值万钱啊,
姑娘身为仙身,对着凡间的黄金俗物不免有为难之处,若是姑娘有的耐心,不妨
等我考中进士,到时候我便有了官职,有了丰厚的俸禄,那时我再带着姑娘到天
下四处游历,何处的美食吃不得?」
单纯的英招意动了,她道:「需多长时日?」
陈预忐忑回答:「一二年而已,明年便是考取贡士,之后就只剩进士一场考
试。」
神女答应了陈预的请求,再次留了下来,陈预暗喜之中一边用这得来的天赋
努力学习,一边尝试去追求英招,他怕英招在考试前改变主意离他而去,怕失去
那来之不易的天赋。
英招不知人心险恶,若不是那日被陈预搭救,她向来是不与凡人往来的,情
感上自然如一张白纸。就这样,随着时间的流逝,原本相敬如宾的距离因为凡人
一次又一次的撩拨而逐渐缩短。
三分真情,和着七分假意,书生编织成了无数甜言蜜语的陷阱,单纯的神女
不知他是局外客,只当他是意中人,他会为了她的喜好,不顾君子远庖厨的圣贤
之理亲自为她做好吃的,会为了她的展颜一笑,而不顾读书的辛苦熬夜陪她看昙
花的生死幻灭,会给她讲人间的故事解闷,会教她凡人们的小游戏,会在冬天与
她到结冰的小溪上滑冰,会在春天与她在山腰间放风筝~~
陈预到底有没有真的喜欢过英招,李冰璇在内心里徘徊忐忑,他真的是从头
到尾都在利用英招吗?
李冰璇看着话本里,英招第一次为陈预研墨,第一次为他下厨,第一次与他
共饮一杯酒,酸涩中带着甜蜜的文字让她心跳加速,灯火飘摇了一瞬,姑娘的眼
前仿佛出现了英招羞涩的模样,她压下心中莫名的情绪,犹豫了好一会儿,想要
提醒英招陈预的不怀好意,但人声未出,英招又随着灯火飘摇消失了,化作了文
字,徜徉在她面前的话本里。
陈预巧言蜜语的攻势,身体力行的追求很快就打动了未尝过男女之情的神女,
人神之间的关系迅速升温,每一次的对视,每一次的肢体触碰,都能让两颗心更
加贴近,温暖着彼此的柔软。
终于啊。
「我喜欢你,英招,嫁给我吧。」在春天的小山坡上,野花盛开成连绵的织
锦,鸟雀在悠和的春光里啼鸣的日子,陈预向英招表白了,蜜蜂在二人融为一体
的身侧飞舞着,似是被他们之间的甜蜜所吸引~~
「哗哗~~」文字在这里戛然而止。
「然后呢然后呢?该死,咳咳。」李冰璇抚着胸口,翻过了最后一页,愕然
发现自己已经读完了这最新的一册,封皮上小小的名为观澜的作者名字仿佛也预
示着他每一章册都是如此短小。
不过这些章节等明日还是要细细精读一遍的,今晚不过是安耐不住先尝了个
鲜罢了。李冰璇最后恨恨的瞪了一眼作者的名字,叹了口气,吹灭油灯爬上了自
己的床。
黑暗之中,年轻的少女忍不住又想起了藏娇里的故事,她想到,如果没有英
招的出现,陈预可能最后会做了个文书或者什么的小官吧,就这样一直默默无闻
的走到生命的尽头,是英招的出现改变了他的命运。
而她呢,少女的心跳慢了一拍,婆婆的年纪越来越大了,就算真的撑到了她
们有足够的钱财去往江南,她的身体撑得住吗,如果她就是故事里的陈预,在没
落中等待着属于她的英招,那个能救她于水火之中,带她走向未来的那个人。
呸呸呸,她可不会像陈预那样心怀鬼胎,只知道利用英招。
她绝不会忘恩负义,绝对不会忘记对她好的人。
李冰璇心中喃喃着,她看了一眼熟睡的严婆婆,眉宇间略过一丝忧色。
幕间七
翌日清晨,少女从床上苏醒,她看了一眼身边那空空的床铺,叹了口气,起
身洗漱。
明媚的阳光洒在屋外,李冰璇拿起毛巾擦擦小脸,站在屋檐下思考着今天该
读些什么,可当她眼角的余光瞥到院子的地上时,她僵住了。
那齐整的屋檐边界阴影明显凸起了一大块,像是有什么东西趴在她的小屋上,
李冰璇随手抄起一本书,等等,她看了一眼攥的皱巴巴的书本,轻手轻脚的回到
屋里,拿起一根捅咕柴薪的木棍,慢慢的,小心翼翼的往外走去。
从屋檐上的角度来看,先是出现了几缕蓬松的,立起来的银白色发丝,再是
白净的小小额头,那双充满警惕和冷意的眸子紧随其后。
终于看清了屋顶上的东西,李冰璇僵住了,她手中的木棍嗵的一声掉落在地。
那是一席青白色的出家人衣裳,是个女子,她趴在屋顶的稻草上一动不动,
散乱的长发夹杂着树叶与稻草梗,背后一道划破衣服的裂隙早已凝成了红黑色,
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李冰璇愣了一瞬,又赶紧把掉落在地上的木棍捡起来,这样能让她稍有安全
感。犹豫了一会儿,她用棍子的前端轻轻捅了捅屋顶上的女人,没反应,再捅一
捅,仍没反应,李冰璇试探的叫了一声姑娘,谁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捅了几
棍子的缘故,陌生女人咕噜咕噜的从屋顶上滚落到了院子里。
李冰璇退开了几步,绕了一圈之后确认这个女人没有醒来的迹象,她才小心
翼翼的走上前,纤细的手指放到女人的嘴唇上方,微微的气息,她还活着。
紧扣的束腰下别着的一枚青色玉佩,随着女人的姿势而显露在外。少女将其
拿起端详,触手温润,正面刻着古朴的小篆,是一枚「道」字,反面刻着琴镜湖,
由上到下三字。
怎么办?救还是不救?
少女只犹豫了一瞬,便拉起她的手,撑起女人的半边身子,迈步向自己的小
屋,或许是话本中的侠义故事感染到了她,也有可能是出于对生命的怜悯,但更
多的绝对是好奇。
作为七八岁就一直呆在天水长大的李冰璇来说,她去过最远的距离不过是从
小门到离李府两条街远的市集,只因那里能用最少的钱淘到最多的书,可每次出
门她都要把自己牢牢的裹起来,尤其是那头银白色的发丝,每次离开这熟悉的小
屋,她的心头就始终萦绕着那份恐惧,那份源于小时候历经生死间的恐惧,没有
丝毫的安全感,只有在这朝夕相处的小屋,她的心灵才能得到宁静,也许这也是
她愿意救这个陌生女人的最主要原因。
她眼中的天地太过狭窄,所以她遍读书籍,通过作者的眼睛领略帝国的大江
南北,有北疆凌冽的风雪,东海翻涌的波涛,南交终年不散的酷暑炎热,当然还
有诗语江南。
陌生女人的衣物有些奇特,但绝不是陇西人的穿着,李冰璇好奇之余期盼着,
这个突如其来闯入到她生活中的人儿苏醒后能为她讲解一些陇西外的生活,她矛
盾的心里太渴望外界的信息。
身上的女人似乎是冻僵了,凉的仿佛感知不到体温,因为她背上那道伤口,
李冰璇将其面朝下安放在自己的床上,又烧起了热水,柴火的热量很快就温暖了
炕,少女将被子掀开一角,慢慢解开女人身上脏兮兮的衣服,正面的还好说,但
那身青裳的背面却凝结着大股干涸的血迹,血块和衣服的碎片结在了一起,轻轻
扯着衣服,竟隐隐牵连着女人背上的皮肉。
一条长长的,狰狞的伤疤留在了那里,像是条张牙舞爪的蜈蚣,盘踞在了娇
嫩的美玉之上,李冰璇迫于无奈,只好又把被子盖上,正好水也烧开了,少女拿
起一根干净的毛巾,沾了点水,为昏迷不醒的女人擦拭着脸颊,污渍被一点点洗
净,露出了如玉般的容貌。
她的脸庞较之自己微有些圆润,细细的黛眉,唇瓣丰满,虽然她仍是昏迷着
的,但那副骨子里的清气却让人忍不住亲近。
虽然同为女人,但看到了对方匀称结实的手臂,紧紧用丝带束起的胸口,少
女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书中远行的女侠客。她抿着唇,从床下的暗格抽出一把匕首
踩在脚下,这是她瞒着严婆婆在集市上买的。
少女把女人身上能擦拭的污秽都抹尽了,只是那结着血痂的背部实在无法处
理,只能等对方醒来自己想办法了,将女人安置好,李冰璇伸手解下了对方腰上
的玉佩,她伸手在琴镜湖三字上面反复摩挲着,心中突然安定下来。
「琴镜湖?」少女轻声念道着,清冷的眸子中闪动着莫名的情绪,这便是女
人的名字吗?
好听。
直至中午琴镜湖也没有醒来,严婆婆在小屋外把食盒交给少女后又匆忙离开
了,这让李冰璇缓了口气,她想救琴镜湖,想让她给自己讲讲外面的世界,但怕
婆婆不让,这下她还有一个下午的时间去想把琴镜湖留下的理由。
一荤一素,两个馒头一碗汤,日日如此。
李冰璇从未想过,为什么仆人的伙食会这么好,或许她根本就没有在意过吃
的食物,在她十八岁的心里,去江南故乡的渴望已经大过了一切。
少女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女人,每样菜都只吃了一半,馒头也留下了一个。
剩下的时间,她便开始细细品读《藏娇》的最新一册来,可当她翻开话本的
第一页,却忽的苦笑起来,这下可真应了陈预和英招的境遇了,英招被陈预救时
也是遍体鳞伤,只不过她说这是自己离家出走必要的牺牲。
可琴镜湖绝对不像是离家出走这么简单,少女悄悄瞥了一眼床上的女人,沉
浸在了话本中的文字中。
幕间八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书页摩擦的细碎声,偶尔夹杂着少女的轻咳,炉边的
火苗温馨的摇曳着,持续为炕提供着热量。
躺在床上的人儿不知何时悄然张开了眼眸,长长的睫毛下,那是一双情感淡
泊的眸子,没有她本该有的温情。
琴镜湖就静静的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打量着坐在她身边不远处的少女,澹银
色的长发从她的肩头垂到腰际,像是月光中的银河,美丽的不可方物,精致的小
脸有些清俭,平添几分柔弱,琼鼻秀挺,下巴微微尖了些,总是下意识抿起的嘴
唇似乎暴露了她内心冰冷坚定如磐石的情感。
异样的美丽总是要付出代价的,没有人天生便是银白色的发丝,除非她的身
体有没有根除的顽疾。
而此时,那双清丽灵动的眸子正被驻留在她手上的书牢牢吸引着,火光映照
在她那骨肉匀称的小手上,为雪色的肌肤增添了不少暖色调,少女又翻过了一页
纸,玉指轻轻按压在粗糙的纸页上,那樱花色的纹理缀在指尖,胜却人间无数淡
雅的美好。
琴镜湖看了少女许久,目光终于从她身边移开,在有限的视角观察着这件屋
子,略微有些破旧,但无疑十分温馨,看这砖瓦结构,是汉人的房子无疑了。
她下意识的想松一口气,想为自己的大难不死感到庆幸,但心中却骤然一紧,
在那里,由道门掌教一系的秘传,九境清微玄天真言组成的无数道锁链同时震颤,
将她心中微漾的情感牢牢锁住,让她只感觉空落落的,无悲无喜。
不过她已经安全了,那些羌人终究没有把她留在那片广袤的原野上,虽然道
门的至宝篡天仪被她毁了,但羌人的联盟到底是再一次分崩离析,陇西之战不会
再次重演了。
琴镜湖慢慢呼吸吐纳着,滋养的暖意顺着经脉流转,除了后背的阵痛,其他
擦伤的地方都传来酥麻的痒意,那是身体在自愈。
道门经意本就主张顺应天时,功法十分偏近自然,因而伤口的愈合速度奇快,
她倒是能确定捡回了一条命,可就是道门现在肯定意识到宝物和他们的大师姐都
失踪的事了,偏偏自己先前还把用至宝换取陇西和平的计划透露过掌门师尊,要
是长老们知道传承数百年的宝物毁在了自己的手里~~道门算是回不去了,他们
的清规怎么可能会接受一个叛道的大师姐呢。
不能再回到生养她的地方,琴镜湖想要悲伤,但她却平静的发现,自己做不
到,数年前,她就已经走到九境清微玄天真言的第七境了。
简称:太上忘情。
「水~~」
琴镜湖轻轻呢喃着,复杂的目光望向少女。
「嗯~~嗯?」李冰璇骤然一惊,她一抬头,正好对视了那双无悲无喜的眼
眸。
「你等一会儿。」她轻声应着,转身去找水壶和杯子。
琴镜湖看到了少女离开时脚下未收起的匕首,盯了一会儿,忍痛翻了个身,
将头转向一边。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她听到了水微微洒在地上的声音,金属的气息在离她
远去。
「水好了。」少女轻声道,「我把你扶起来吧。」
琴镜湖背对着她点点头,任由那双纤柔的手臂环抱住自己,将自己扶起,少
女急促的呼吸打在她的颈子上,琴镜湖能感受到她在紧张。
水微微有些烫,琴镜湖能感受到少女站在她旁边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于
是她便一饮而尽。
「咳~~」
「你先别说话,我再给你倒一杯。」
第二杯喝完,琴镜湖攥住了杯子,少女见状缩回了手。
「谢~~谢谢~~」
「没事。」李冰璇说完,肉眼可见的放松了些,想了想,她又道:「饿吗?」
「不,现在身体还不易进食。」琴镜湖摇摇头,牵动了背上的伤口,让她眉
头轻皱。
「你不用紧张,我不是坏人,我叫琴镜湖,来自云锦山,是道门的人,嗯~~
那是以前了,以前是道门的人。」
「道门?」少女的心思转到以前看过的书上了,她回想了会儿,才看见琴镜
湖正静静的看着她,清冷的眸子微有些不好意思,「你好,我是李冰璇,这儿是
天水,永平候李牧的府邸。」
「嗯,谢谢你救我一命。」
~~
两人之间突然沉默了一会儿,琴镜湖是在等着救命恩人朝她问问题,而李冰
璇则是本性清冷,少与陌生人交流,所以一时间,两人相顾无言。
~~
「你的头发很漂亮。」琴镜湖干巴巴的开口了,她脸上努力浮现笑容,让气
氛不是那么尴尬,可即使她下山历练了那么久,也依然做不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锁住的心湖荡不出欣喜的涟漪。只能够努力去扮演罢了。
「谢谢,你~~」李冰璇看着对方那双仿佛泰山崩于前也会面不改色的眼眸,
心里慢慢平静下来,一瞬间,无数求知的渴望涌上心头,她迫切的想问问琴镜湖
具体的来历,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但当她看见琴镜湖背面那倒狰狞的伤口,
还是止住了话,「你伤的不轻,需要什么药吗?」
「如果可以的话,要那种能大量止血的。背上这一块粘连布料的皮肉,都得
削下来。」
少女点点头,她迟疑了一会儿,转头看了眼窗外,「家里没有常备的止血药,
天色也有点晚,明日为你带过来。」
琴镜湖看出了少女的顾虑,仍笑着道谢了。
「谢谢你好心人,还好我昨晚上力竭昏倒时是倒在你的房子上,要是倒在大
街上,估计现在一醒来就在牢房里了。」
「你是逃出来的?」
「严格来说并不是,我是从羌人那里且战且退出来的,当时好不容易坚持到
天水城,还以为自己快要死了,没想到福大命大,捡回一条命。」琴镜湖小声解
释着,她既要努力化解少女的疑心,又要兼顾嗓子的难受。
「可是天水只有戒严,并没有羌人进攻的消息啊。」李冰璇疑惑。
「那些羌人武功再高也不敢进城里呀,只要入了军阵,武功高手便与普通人
没什么两样,更何况,天水驻军里也有不少厉害的军将。」
「大约还有三十里吧,距天水三十里地,追我的人就只剩下羌人中的高手了,
他们轻装简从,一路上瞒过千钧卫的耳目轻而易举,但他们还是失败了,咳~~
咳,我在西南门附近挨了他们一刀,借着冲击力飞进了天水城,也幸好那晚夜色
正浓,要不然被城门上的守卫瞧见了我免不了一番盘问。」
琴镜湖面不改色的说道,三言两语道出了昨晚一场凶险无比的追击战。
「所以你背上这道伤口。」
「对,就是昨晚留的,那个叫灼的羌人,是我见过用刀最厉害的一个,咳咳,
他那一刀不是不能躲,只是躲的话,很有可能会被他逼入死角,减慢速度,与其
如此,还不如拼一把,借着他的力遁走。」
李冰璇又看了一眼女人背后那道狰狞的伤口,难以想象琴镜湖在跟她说这些
事的时候面不改色。
「你看,这件道门的袍子是用特殊的布料缝制的,不惧一般刀剑,可仍是被
他一刀砍得破破烂烂,要是没有它,我估计是真的没命了。当时精疲力尽了,本
想着找家客栈,但谁知半路昏厥,然后就是你看见的那样了。」
琴镜湖接过李冰璇递过来的水杯,一饮而尽,她的心脏被锁的难受,强迫她
平复激动的心情,但她看见了少女眼中慢慢褪去的疑虑,倒是轻松了不少。
于情于理,她都不想让少女对她抱有疑心,于是便诚心将沦落至此的原因尽
数诉说,要是她仍不喜自己停留此处,那也只能~~
「琴姑娘,你身上的荷包,怕是在路上丢了吧,之前想为你换身衣服的,可~~」
李冰璇正欲解释,屋外突然响起了脚步声,她的面色一紧,从凳子上站起身
来,上前一步,又退回来,挡在琴镜湖身前。
老人打开门,一边将食盒放在小桌上,一边随口道:「璇儿,又看书入迷了
吧,还不来吃饭吗?」
她将小菜和馒头拿出来摆在桌上,转头看向站在床前的少女,下一刻,老人
的眼猛的睁大了,她几步跑上前,拉住李冰璇的手使劲将她拽到自己身后。
「婆婆,你先松手。」
「你是谁?!怎么进的李府!」严婆婆没有管少女的恳求,严肃的盯着受了
重伤的姑娘。
「咳,我~~」
「婆婆!你先听我说好吗?」李冰璇转到老人身前,拉着她的手,小脸恳求
着看着她。
「有什么好说的,她这身分明是江湖人的打扮,跑来你这躲难了,看这伤,
要是她惹上的仇家是有名望的贵族,上门寻仇怎么办?李家是不怕的,但就怕把
收留她的你推到风口浪尖上啊!」
老人看着女孩哀求的神色,心一软,语气也缓了些。
李冰璇知晓琴镜湖嗓子难受,慢慢把她的话简略复述了一遍,惹的老人又是
一顿数落。
「璇儿啊,你怎么还这么善良,处处为别人说话,她说的你就信吗?你难道
忘了当初那些坏孩子是怎么差点要了你的命?」
「我信她!」李冰璇坚定道,清冷的眸子罕见的认真看着老人。
少女仍记得她的匕首落在了地上,而当她想起来转过身时,原本面向她的琴
镜湖竟然背对着她,露出了受伤严重的后背,狰狞的伤口是没有道袍的保护的,
致命的后心显露无疑,只要她有杀心,随时都能取走眼前之人的性命。而若是不
诚心相待,琴镜湖又怎敢将生死就这样操之于她的手。
李冰璇曾与死神擦肩而过,因而更知晓生命的可贵,她愿意救一个对自己坦
诚相待的人,哪怕她与自己仅仅相处一天,哪怕她像是没有情感一样古怪。
「你,你,不行!小时候你就被人骗到池塘里差点淹死了,这次又来了个陌
生的江湖人,你又不会武功,万一,万一,」老人瞥了一眼少女身后的姑娘,迟
疑了一下,叹气道,「你让婆婆怎样放心你呀。」
李冰璇一言不发,静静的站在琴镜湖的床边,与婆婆对视。
老人终究是先心软了,毕竟面前几乎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少女,她揉了揉李冰
璇的螓首,「你这孩子,真是要气死婆婆了,难怪你中午让我多带些食物回来,
没想到是藏了个人。」
少女愧疚的垂下了头,但站姿依然挺拔,她必须要婆婆让步,不然若她逼走
了琴镜湖,依她现在这幅样子,在夜凉如水的外面怎能过活。
衣袖被人从后面拉了拉,少女转头,她看见了琴镜湖那失去血色的嘴唇微微
抿着,她那匀称的手臂死死捂着心口,但苍白色的脸上却绽放出了一丝笑容,比
先前所有的表情都要真实。
「没事的,不用麻烦你的,你能收留我到这,已经是救了我一命了。」
李冰璇摇了摇头,她执拗的挡在琴镜湖身前,抬头坚定的看了一眼严婆婆,
喉头滚动了一下,清冷如玉的脸上突然涌上一层不正常的红晕。
老人看着少女坚定的目光,恍惚似的睁大了双眼,她坐回椅子上,无奈的叹
气,「罢了罢了,璇儿,你这副坚定的模样,真像当年的小姐,老婆子知道是劝
不动你了,只是,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要再受伤了。」
「你叫琴镜湖是吧,原谅老婆子我多疑了些,只是璇儿这孩子受了太多苦了,
她能活着长大已经很不容易了,我~~哎~~本瞧着你心肠也不是坏的人,既然
璇儿都这么坚持了,要是你不嫌弃小屋鄙陋,就先在这住下吧。」严婆婆缓缓道,
她看着琴镜湖略显僵硬的面庞,眼神中带着些歉意和恳求的意味。
「和这孩子搭个伴也挺好的,至少她也不用整天寂寞的和书做伴了,老婆子
人老了嘴碎,先前有冒犯的地方,姑娘你也不要放在心上,难得第一次见璇儿有
这么上心的人啊,姑娘,希望你不要辜负璇儿的一番好意。」
听着老人的话,看到她眼中的复杂情绪,琴镜湖心中痛的厉害,那三分歉意
和恳求意味的眼神,烙的她胸中情绪翻腾不息,鼻梁向上涌动着一股热流。
纵使心锁不断发威,让她藏在被子里的手攥紧了胸口,但琴镜湖仍然笑着轻
声应着,「您就放心吧,救命之恩,镜湖一生难忘。」
她说着。热热的,陌生的液体滑过她秀挺的鼻梁。
而在身体深处,「啪」的一声清响,望着老人和少女的身影,琴镜湖一时间
愣在了那里,悲喜交加。